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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81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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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81 章

背後是雪虐風饕, 身前是昏暗死寂。

置身在仿佛是雪夜荒冢中的寢殿裏,朱靖渾身血液逆流,幾乎是疾步沖進了內寢。

殿外馮保幾乎是雙手哆嗦的想要將兩扇殿門關闔, 殿內那案上的兩盞如豆燈火明明滅滅,晃的滿殿的白色帷幔瘆人眼眸。

天知道,殿內打開的那剎,乍然入眼的竟是這等駭目場景!

簡直是要讓人肝膽欲裂!

具體內殿是發生了何故, 抑或是要發生何故, 他不知,可他能知的是,這夜必定是要出大事了!天大的事!

殿內,直到真真切切見到在榻前靜坐的人影時,朱靖那仿佛凍住的血液方重新開始流淌,青白的臉色方有所回緩。可很快, 他瞳孔驟然猛縮, 整個人仿佛被凍在原地。

“阿……茵?”

他驚疑不定。近在咫尺那人是她, 又不似她, 著一身寡淡的素服,挽著暮氣沈沈的發髻,枯寂的坐在半垂的帷幔間。

聞聲她只慢慢看他一眼, 只這一眼卻如盆涼水將他從頭澆到腳, 令他冷的牙齒都忍不住要打顫。從前那瑩潤姣美的明眸裏,仿佛一夜之間去了七情六欲,愛恨嗔怒全都沒了。空蕩死寂, 了無生氣。

“文茵!”他似喉間賁出的聲音, 三兩步過去,近乎急切捧過她冰涼似雪的臉龐, “文茵,阿茵!看著朕!”

文茵如他所願看向他,任他目光急切的逡巡,任他呼吸急促的打在她的發間、面龐。

殿內的空氣似停滯了片刻。

伴隨著是他雙手猛地一僵。

朱靖踉蹌後退兩步,懷裏那一路珍藏的聖旨也隨之落地。他的雙眸仍不錯落的盯視著她,顫栗卻不改尖厲。

這一刻各種猜測在他腦海中飛快劃過,最終化為他最不想承認的那個結果。

“阿茵,今日,是朕的……千秋日。”長久的沈默後他開了口,嗓音幹澀仿佛沙子劃過喉嚨。說話時,他不由上前伸手緊緊攥住她僵在膝上的手,牢牢攏在自己掌心。

“我令人布置好了梅苑觀賞亭,今日沒有旁人,也不用普天同慶,就你我二人……”

他的話戛然止於她擡眸的那瞬。

文茵默然看著面前這個強勢闖入她人生中,幾乎貫穿她短暫的半生的男人,一雙眸子裏似萬千情緒浮掠交織,轉而又似無波無瀾空無一物。

這一眼,讓他胸口猛然一跳。

“阿茵!”他下意識將她雙手攥緊,牢牢桎梏在他掌心中,眸光不錯分毫死死攫住她面龐,“可是我何處做的不妥當?若有讓你置氣之處,你大可說來,有則改之。”

文茵轉了眸光,落向了滿室的素白。

這個男人到了此刻,在她所作所為如此明顯的程度上,還欲大事化小粉飾太平,不知是欺人還是欺己。

“聖上□□,應知我意的。”

寥寥幾字,如一記重錘狠狠砸向他的腦門。

朱靖的唇瞬間失去血色,幾番顫動,卻未吐半字。

他死死盯視著她,面前這個女子,素衣素服麻木寡淡,陌生的讓人心悸。可她分明該是明媚如花燦若朝陽的模樣!

一夕之間,判若兩人。

他好似陷入了光怪陸離的荒誕中,分不清現實,分不清虛幻。

這不是阿茵。他腦中突然閃現這個念頭,念頭起過剎那,他攥握著她雙手的力道驟然一松。轉瞬,又似回過神般猛然收緊。

“阿茵,朕令你,別跟朕開這種玩笑。”

她默了瞬,道:“你我二人相識十餘載,終是孽緣一場。如今窮途末路,也該是時候做個了結了。”

空氣中響起了粗重又滯緩艱澀的喘息。

似是難以置信,似是狂怒難當,朱靖雙眸鷹隼般在她寡淡無情的眉眼上寸寸刮下,掌心的力度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。好一會,竟切齒而笑。

“了結孽緣?窮途末路?文茵,你確定?”

對方緘默不再言語。

朱靖盯著半晌,突然扶額發笑,許久方歇。

她在無聲勝有聲的態度殘酷告訴他,她以往對他的那些是虛與委蛇,是虛情假意,是她蓄意報覆的手段!在他滿心期待的千秋日裏,她竟圖窮匕見,給他致命一擊。偏還選擇在這樣於他而言重要的時日裏,在他對她放縱了情感交付了信任的時刻裏……圖窮匕見。

如此動人姣美的一張面龐,卻藏著這樣一副絕情狠辣的心腸。

“好,好的很,讓朕委實刮目相看!只是文茵啊文茵,如斯大戲,又何須如此潦草落幕?合該再繼續演上幾幕的。”朱靖笑說著,一雙暗沈眸子卻布滿血絲。跨前一步,居高臨下逼視她,高大的陰暗身影將她嚴嚴實實籠罩。

“是覺得引朕入局的火候夠了,沒那繼續的必要了?”見她不答,他突然肆然大笑起來,“可是覺得,時至今日,朕早已深陷局中,足令你達成報覆目的?你錯了!你可知朕自禦極起便習得帝王術,條條框框由文元輔拿一寸厚戒尺日日訓誡,讓朕引以為戒不可觸犯。其中尤為重要一條,帝王不得沈湎於外物,更是讓朕牢記刻在骨子裏。”

他冰冷的掌心慢慢摩挲她同樣沒什麽溫度的臉,一下用力過一下。

“所以文茵,縱是朕沈湎一分,也會預留三分清醒。你憑什麽覺得,可以拿捏住朕!”

臉頰上的力度極重,文茵卻仿佛感覺不到,如今劇已落幕再也不必與他虛與委蛇,這只讓她感到解脫。

至於他所謂的拿捏……她也從未如此妄想過。

能讓他感受深切的背叛,讓在他最為放松放縱的時刻,給他深刻的一擊,讓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,讓他此生想起便如鯁在喉,勢必不讓他此生有圓滿時刻,於她而言,已然足夠了。

況且,人之劣性,付出越多,想要得到的越多。若付出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,那勢必會持久的耿耿於懷。

她所要的,就是他此生的不圓滿。

看她閉了眸,似靈魂規避了外界一切人與物,看空世事的模樣,朱靖不由大恨又心慌。

“文茵,你就沒什麽要說的?回答朕!”

文茵半晌方慢聲,“依你所言,既是戲,如今戲已落幕,我已無話可言。”

她的聲音縹緲猶似落不到地,他讀懂了她的言外之意。

這場情愛鉤織的局已到了落幕時刻,至於最後何等結局,走完了這過程的她不會再關註了。

此時此刻,朱靖覺得四周皆寂,唯有兩耳嗡鳴。

哪怕曾經的人生至暗時刻,也從未如此刻般情緒瀕臨失控。他盯著那兩瓣淡色的唇,這一刻有種暴虐的沖動,想要將掌心捂上去,兇狠的,嚴絲合縫的,逼她此生再也吐不出任何錐心刻薄之語。

他想狂肆大笑,又想發狂暴喝。

最後,化作了壓抑的喘息:“文茵,別逼朕。”頃刻,又低語疾速,“朕再給你一次機會,回頭,朕可以既往不咎!今日之事從未發生,你我二人一如既往。”

“我已犯了欺君之罪,殺與剮我無怨言。”

文茵的話一落,激的朱靖失控的差點掐上她脖子。

她油鹽不進,她鐵了心了。

此刻她空寂麻木的臉與昔日她嬌嗔鮮活的模樣形成鮮明對比,周圍的光線好似在他眼前扭曲,天地萬物在他眼中混沌了一片。

他,要徹底失去她了。沒有哪怕丁點絲毫的挽回機會。

他們二人糾纏十餘載,終於到了要走到終點的時刻。

從未有哪一刻,他有這般清晰的認知。他站在原地不知今夕何夕的站了許久,血液都好似被寸寸凍結住。

許久,他猛地喘口氣,慢俯下身。

“知不知道,你魔障了。”他突然額頭抵住她的,低語,“一國之後,至尊至貴,你要風要雨都使得,日子哪裏不快活了?朕甚至可以允你為所欲為!你統統都不要,偏要想著報覆朕!”

文茵緩慢推開了他。

滅了她信仰,殺了她所愛,毀了她希望。

沒有精神寄托,那錦衣玉食堆砌的就只是行屍走肉。

所以,行屍走肉何談快活。

朱靖由她將他推離。他沒有再試圖靠近,亦沒有再試圖勸說。帝王的驕傲,不容他低頭。

“文茵……”昏昧中他嗓音沈啞,眸光卻猩紅,“你既舍得,朕……亦能。”

他站直了身,神色暗沈難辨,拂袖轉身疾步而去,在即將走出內寢前稍停頓,側眸寒聲,“別以為你贏了文茵,別以為能拿捏住朕。你以為……你是誰。”

馮保捧著鶴氅急急朝前去追前方冒著風雪疾走的主子,雖不知今夜聖上與娘娘發生了何事,但那氛圍足令人心驚肉跳。

念夏端著熱湯進來時,就見她家娘娘身子半倚靠著床柱,整個人竟有種說不出的輕松來。

文茵瞧見她,招招手:“念夏過來坐,陪我說會話。”

念夏沈默的過來,將巾帕入熱湯浸濕擰幹,仔細的來到榻前給她家娘娘擦著冰涼的手。

文茵低眸看著念夏唇上橫過的疤痕,眸光泛軟,“你受我連累了。”

念夏低聲:“奴婢生死都願隨著娘娘。”

文茵移開眸光,恍惚的看著跳動的燭光。

“念夏,你說人死後會投胎轉世嗎?”

“會的娘娘。”

“那就好,那他……一定要投個好胎呀。”

念夏呼吸一滯。這個他……她低了頭。

“我從來每跟你說過他吧。”文茵腦袋靠著床柱,唇邊是恍惚的笑意,“他是幼弟的西席,才華橫溢,很得父親賞識。這般說大概很籠統,可要知道,能得我那要高於頂的父親賞識的人,鳳毛麟角,細細來數也不過一掌之數。”

她偏頭朝念夏一笑,在念夏看來,頗有些與有榮焉的意味,“他便是那一掌之數內。”

念夏應聲:“的確……很厲害。”

文茵換了姿勢倚靠:“他非常博學,任何典故都能信口拈來,無論問什麽他都知曉,學富五車來形容他都並不誇張。有時候我都懷疑他腦袋裏裝了個圖書庫。”

陷入昔日回憶中,她緩了會方絮絮道:“內有乾坤卻不自傲,腹有才華卻不迂腐。他氣質高華,謙遜內斂,必要時又能鋒芒畢露,大放異彩,松弛有度,進退有數,當時我父親愛才心切,幾度要培養他為接衣缽之人。”

“如此優秀的男兒,為人又忠誠有義,他說心悅我,磐石無轉移。”

“開始我不信,三妻四妾的年代,男人這般話聽聽便是。”

“見我開始擇婿了,他很著急,急切的想要向我證明自己,愈發刻苦攻讀書本,欲要在這年科舉裏蟾宮折桂,奪得狀元名頭增大我選他的籌碼。殊不知他越優秀我越不能選他,因為當時我最想要的是贅婿。”

“因為我更喜歡將主動權抓在自己手裏。我不想被相夫教子四個字給刻板定義上,不想被這個時代徹底同化,我想在有限的範圍內,盡可能的保留些自我。”

想起那時情景,她唇邊笑意愈甚:“後來總算知我顧慮,他就說了句讓我且等一日,而後翌日,他頂著烏黑的眼圈卻神采奕奕的交給我裝訂好的一本冊子。知道冊子裏寫了什麽嗎?”

似乎也沒期望旁人回答,她自顧自道:“一頁皆一頁,條條羅列了他的保證。他以此向我保證他不會束縛我,會尊重我,支持我所想幹的事,不會拘束我在家中。每頁冊子裏都蓋了私印,他說以後做官後還會給蓋上官印,如此依大梁律法而言便是生效的。如果來日他敢有違此諾,那我大可持此冊去告他,讓他戴枷游街示眾,讓他身敗名裂。”

“這還只是他為我做的其中一件罷了。”文茵恍惚了下,喃喃,“念夏你知道嗎,在這個朝代我也見過了形形色色的男兒,可他那樣的,就一個。唯他一個。”

“而我……差一點就嫁了他。”

文茵倚著床柱閉眸瞇了會,睜眸時又看向念夏道:“突然想起了當年在隴西時候的日子,我跟你說說罷。”

念夏點頭。

“當年啊,父親進京赴任,我與二哥留在了隴西……”

殿外悶雷陣陣雪虐風饕,殿內殘燭搖曳語聲絮絮。

接下來的幾日,長樂宮裏,主仆倆有一搭沒一搭的絮絮說著話。有時候是文茵說從前,有時候是念夏講過去。

旁人知道的,不知道的,甜蜜的,心酸的,隱秘的……種種過往,在這間封閉的室內徐徐道來。

而勤政殿內,卻是另一番腥風血雨。

這幾日,朝堂上帝王是陰晴不定動輒則咎,已經有數位重臣遭到了貶斥。

又因為聖上幾日幾夜通宵達旦處理公務,導致不得換班的勤政殿的宮人身體精神遭不住,幾番出錯導致狠挨了板子。

宮裏宮外一時風聲鶴唳。

這夜,勤政殿裏一陣喧嘩,原來是聖上連夜未歇累到吐血,宮人們無不驚慌失措,馮保急令人請禦醫來診斷、開藥,又要加急安排對外封鎖消息。

好在聖上龍體並未出大問題,吃藥好好養些時日便好。

喝了藥,朱靖揮退宮人,躺在空蕩蕩的寢床上逼自己閉眼入眠。

可輾轉反側,依舊是無法拂去眼前的影子。

亦如這幾日般。無論他睜眼、閉眼,只要非全神貫註處理公務時,那道影子就如生根般浮他面前,斬不斷,揮不去。

耳畔也仿佛是她柔軟的聲音,囑咐他添衣吃飯,囑咐他註意身體莫要過度操勞。

他疲憊的閉了閉眼,無力的發現,似乎寢床上都還殘留著獨屬於她的氣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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